插田歌
刘禹锡
连州城下,俯接村墟。偶登郡楼,适有所感。遂书其事为俚歌,以俟采诗者。
冈头花草齐,燕子东西飞。
田塍望如线,白水光参差。
农妇白纻裙,农父绿蓑衣。
齐唱郢中歌,嘤咛如竹枝。
但闻怨响音,不辨俚语词。
时时一大笑,此必相嘲嗤。
水平苗漠漠,烟火生墟落。
黄犬往复还,赤鸡鸣且啄。
路旁谁家郎采诗,乌帽衫袖长。
自言上计吏,年幼离帝乡。
田夫语计吏:“君家侬定谙。
一来长安道,眼大不相参。”
计吏笑致辞:“长安真大处,
省门高轲峨,侬入无度数。
昨来补卫士,唯用筒竹布。
君看二三年,我作官人去。”
插田:插秧。
连州:地名,治所在今广东连县。
村墟:村落。墟,即虚,集市。宋代人吴处厚《青箱杂记》第三卷载:“岭南谓村市为墟。柳子厚《童区寄传》云:‘之虚所卖之。’又诗云:‘青箬(ruò)裹盐归峒客,绿荷包饭趁虚人’即是也。盖市之所在,有人则满,无人则虚,而岭南村市,满时少,虚时多,谓之为虚,不亦宜乎!”(岭南把乡村集市叫作虚。柳宗元《童区寄传》说:“到虚所卖他。”柳又作《柳州峒氓》诗说:“青竹皮裹着盐的是归峒之客,绿荷叶包着饭的是赶集的人”,说的就是集市。因为集市之处,有人的时候则拥挤不堪,无人的时候就一片空虚,而岭南的村市,有人的时候少,无人的时候多,称它作虚,是恰当的。)
郡楼:郡城城楼。
适:偶然,恰好。
俚歌:民间歌谣。
俟(sì):等待。
采诗者:采集民谣的官吏。《汉书·艺文志》说:“古有采诗之官,王者所以观风俗,知得失,自(资)考证也”。这一句指有意仿照民谣,中含讽谕,希望能下情上达,引起皇帝注意。
田塍(chéng):田埂。
参差:原指长短不齐的样子。这里形容稻田水光闪烁,明暗不定。
白纻(zhù)裙:白麻布做的裙子。纻,麻布。
蓑衣:用草或棕毛编织的雨衣。
田中歌:一作“郢中歌”。
嘤(yīng)伫(zhù):细声细气,形容相和的声音。
如竹枝:像川东民歌《竹枝词》一样(句中句尾有和声)。
怨响音:哀怨的曲调。
不辨俚语词:听不懂歌词的内容。
嘲嗤(chī):嘲讽、讥笑,开玩笑。
漠漠:广漠而沉寂。
郎:年轻小伙子。
乌帽:官帽,乌纱帽。东晋时为宫官所戴,至唐代普及为官帽。
上计吏:也叫上计、计吏,是封建社会地方政府派到中央办理上报州郡年终户口、垦田、收入等事务的小吏。
帝乡:帝王所在,即京都长安。
侬(nóng):我,方言。
谙(ān):熟悉。
眼大:眼眶子高了,瞧不起人。
相参:相互交往。
省门:宫廷或官署的门。汉代称宫中为省中,宫门为省闼(tà)。唐代中央政府中有尚书、门下、中书、秘书、殿中、内侍六省,所以官署之门也称省门。
轲峨:高大的样子。
无度数:无数次。
昨来:近来,前些时候。
补卫士:填补了皇宫卫士的缺额。
筒竹布:筒中布和竹布。筒中布又名黄润,是蜀中所产的一种细布。竹布是岭南名产。“筒”字也可以讲成一筒两筒的筒。左思《蜀都赋》:“黄润比筒”的“比筒”,就是每筒的意思。筒竹布即是一筒竹布。
官人:做官的人。指官。
连州城下,一个村落接着一个村落。偶然登上连州郡城楼,正好有所感受,于是把所感之事写成民间歌谣,以等待采风的人来搜集它。
山冈上头花草一抹齐,燕子飞东呵又飞西。远望田塍像条线呵,一片白水波光参差。农妇穿着白麻布裙,农夫披着绿草蓑衣。一齐唱起田中歌呀,轻声细语好似竹枝。但听哀怨的歌声响,不懂俚语不辨歌词。时不时的一阵大笑,定是互相嘲笑嬉戏。水田平平苗儿漠漠,烟火升在村村落落。大黄狗,来回地走,红公鸡,边叫边啄。路旁谁家的小伙子,戴乌帽穿着大袖衣。自报说他是上计吏,年初才刚刚离京师。田夫对计吏把话讲:“您家我可非常熟悉。您一从长安回乡里,见人就装作不认识。”计吏笑着上前答话:“长安真大得了不起。省禁大门高大又威严,我可进去过无数次。近来补卫士的缺额,用一筒竹布就可以。您看二三年以后吧,我一定作个官人去。”
这首乐府体诗歌写于刘禹锡贬为连州(今广东连县)刺史期间。诗以俚歌形式记叙了农民插秧的场面以及农夫与计吏的一场对话。序文说希望中央派官吏来采集歌谣,明确表示他作诗的目的是讽谕朝政、匡正时阙。中唐新乐府诗虽然大都有意仿效乐府民歌通俗浅显的风格,但象《插田歌》这样富于民歌天然神韵的作品也并不多见。这首诗将乐府长于叙事和对话的特点与山歌俚曲流畅清新的风格相结合,融进诗人善于谐谑的幽默感,创造出别具一格的诗歌意境。
冈头花草齐,燕子东西飞。
田塍望如线,白水光参差。
农妇白纻裙,农父绿蓑衣。
首六句用清淡的色彩和简洁的线条勾勒出插秧时节连州郊外的大好风光,在工整的构图上穿插进活泼的动态:冈头花草崭齐,燕子穿梭飞舞,田埂笔直如线,清水粼粼闪光。农妇穿着白麻布做的衣裙,农夫披着绿草编的蓑衣,白裙绿衣与绿苗白水的鲜明色彩分外调和。这几句笔墨虽淡,却渲染出南方水乡浓郁的春天气息。
齐唱郢中歌,嘤咛如竹枝。
但闻怨响音,不辨俚语词。
时时一大笑,此必相嘲嗤。
“齐唱郢中歌”以下六句进一步通过听觉来描写农民劳动的情绪。在农夫们一片整齐的哼唱中时时穿插进一阵阵嘲嗤的大笑,忧郁的情调与活跃的气氛奇妙地融合在一起,因而歌声虽然哀怨,但并无沉闷之感。“但闻”、“不辨”、“此必”扣住诗人从郡楼下望的角度描写,虽然楼上人听不真歌词和嘲嗤的内容,却传神地表现了农民们朴野而又乐天的性格特征,绘出了富有特色的民风乡俗。“怨响音”是农民们在繁重劳动和艰难生活的重压下自然流出的痛苦呻吟,而“时时一大笑”则爆发出他们热爱生活、富于幽默感的旺盛活力。时怨时嘲的情绪变换,暗示了农民对现实的不满,这就与下文农夫对计吏的嘲讽取得了照应。
尤其高明的是,诗人没有描写劳动时间的推移过程,而仅用“水平苗漠漠”一句景物描写点明插秧已毕,使场景自然地从水田转移到村路。炊烟袅袅、鸡犬奔啄的四句景色点缀承上启下,展现了农民劳动归来时村落里宁静和平而微带骚动的气氛,同时引出计吏的登场,将全诗前后两部分对比的内容天衣无缝地接合成一个完整的场面。计吏乌帽长衫的打扮出现在这青田白水的背景上,在农妇田夫白裙绿衣的衬托下,不但显示出计吏与农夫身份地位的差别,而且使人联想到它好象一个小小的黑点玷污了这美好的田野,正如他的庸俗污染了田间辛勤劳动的纯朴气氛一样。计吏的自我介绍引出田夫与他的对话,着一“自”字,巧妙地表现了计吏急于自炫身份的心理。
田夫对计吏的应酬颇含深意。“君家侬定谙”,说明田夫知道计吏本来也是出身于附近乡村的。“一来长安道,眼大不相参”,讽刺计吏一旦当上官差,去过一趟长安,便与乡邻不是一路人了。话虽是对“这一个”计吏而发,却也概括了封建社会世态炎凉的普遍现象采诗,揭示了官贵民贱的社会关系的本质。计吏没有听出田夫话里的讽刺意味,反而“笑”着致辞,借机大肆吹牛。这一“笑”正显出他的愚蠢。“长安真大处,省门高轲峨,侬入无度数”,活画出尚未脱掉土气的计吏鄙俗可笑的神情和虚荣浅薄的性格。“昨来补卫士,唯用筒竹布”是全诗讽刺的重点。既然计吏的姓名补入朝廷禁军的缺额,只须拿出些筒竹布便贿赂得来,那么官职当然也可随意买卖了。“君看二三年,我作官人去”,这种推测既是计吏的自夸,也道出了诗人的忧虑。但让这话出自一个小小的计吏之口,则收到比诗人直接议论更强烈的效果。连计吏都觉得官价便宜,更可见出皇家卫士名额之贱,朝廷卖官鬻爵之滥。全诗写到计吏得意忘形地预卜自己将会高升的前途时便戛然而止。听了这一席话田夫的反应如何,则让读者自己去想象,这就留下了无穷的余味。这一段对话全用口语,寥寥数言,朴素无华,却传神地表现出农夫与计吏这两个不同身份的人物不同的心理状态和性格特征,体现了诗人通俗活泼而又具有高度概括力的语言特色。
这首诗继承汉乐府缘事而发的优秀传统,以俚歌民谣揭露重大的社会问题,在诙谐嘲嗤中寄寓严肃的政治意义,以平凡真实的生活显示深刻的主题思想,从艺术结构、叙事方式、细节描写到人物对话都深得汉乐府民歌的真髓,但又表现出诗人明快简洁幽默的独特风格,因而以高度的思想艺术价值为中唐新乐府运动增添了光彩。
这哪里是唐朝才发生的事,真是朝朝皆有,至今最烈。
两个人的嘴脸都不妙,一个有些艳羡的不舒服,一个是做了高级奴才之后的那种炫耀。
作者的心态是什么呢?采诗啊。作者不在京城,说这番话什么意思呢?给读者很多想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