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两性之间的性吸引力战争中,外貌是最显性,也最重要的武器。但“技术重建身体”的整形风潮席卷至今,男性对这一武器已经明显失去了自主把握权。更残酷的真相是,许多两性之外战场的主导权,他们也在慢慢失去。
这是“流行”栏目的首篇特写故事,在这里,我们聚焦于时下细小的群体性潮涌,记录主流视野之外的岁月迭代。
和马太龙敲定的拍摄时间是周天上午九点,他在一个小时后姗姗来迟,口中连道抱歉,解释说自己化妆花去了一些时间。
不难看出这个33岁的男人在出门前精心打扮过——长沙当天最高温度37℃,而马太龙身穿藏蓝条纹西服套装,打着细款领带,面上粉妆严密,甚至还画上了眼影眼线。
“出门前他估计要花两小时在脸上。”李沅淇在我耳边低语,她是一家整形机构的运营经理、资深从业者,也是将马太龙推荐给我的采访介绍人。
在今天国内的医美圈,以咨询师(相当于整形机构的销售)身份入行的马太龙是排得上号的人物——他是整形业头部主播,在新氧APP上拥有163万粉丝。今年6月,大众点评以百万年薪邀请马太龙,和他新签下了一年150场直播的协议。
“医美圈李佳琦”是粉丝送给马太龙的昵称,但他不太喜欢。马太龙认为,比起其它网红带货主播,自己卖的东西技术含量更高,还需要深厚的专业知识积累。他更喜欢圈内人给他的绰号“马百万”,意思是百万级的销售。
我们约见在长沙河西区的一家整形医院,马太龙是医院和供应商邀请的咨询顾问,负责在促销日为客户进行线下面诊和线上直播。我们见面前一天,他刚达成200万的销售额,相当于这家医院一周的总业绩。此前在另一家机构直播,他还曾创下单日300到400万交易额的销售纪录。
在成为主播之前,马太龙做了十一年的整容咨询,早就摸索出一套自有销售准则——“来整形的人一定不希望把自己的脸和美貌,交给一个看起来还不如自己的人。”为践行这一准则,马太龙成了狂热的整形爱好者,到今天,他脸上除却酒窝和牙齿是原始设置外,其余部位都是整容医生精心调整的结果。
并不是所有人都认同马太龙追求美的方式,哪怕是同行业的合作伙伴。采访拍摄时,一位注射品牌的男性供应商全程陪同,还热情地为摄影师张罗各种鲜花、红酒当道具,协调拍摄环境。但当我询问他对男性整形的看法时,对方先下意识回答:“不是很赞成。”随即警惕地看看周围的人,才快速改口:“我是说打打针还行,动刀就有点过了。”
我好奇于这样矛盾的态度,正待追问,安静坐在一旁的李沅淇却突然出声:“男人一般不会正面回答这个问题的。所有整形都是为了增加性吸引力。”她撇撇嘴,接着道:“男人怎么可能会承认自己没有性吸引力。”
事实上,社会公众对男性整形的态度,一直算不得开放友好。李沅淇就职于长沙一家大型整形机构,也是马太龙的重要合作方,在她眼中,整形市场是绝对的女性市场。
为吸引女客,李沅淇的机构隔三差五举行线下活动,比如插花和烘焙课堂、亲子绘画课堂,还有些关于塔罗牌和桃花运势的趣味座谈会。某年年终庆典,机构还联合当地媒体请来洪晃,开了一系列成功女性主题的励志讲座。
针对女性的营销,也早有了周密的年度安排——6月“毕业季”,主推低价割双眼皮或隆鼻;10月“蜜月季”,水光针和激光美白大促销。每年母亲节,一定要策划大型活动,在全城投放电梯框架和电影院映前广告……
但男顾客受到的重视度,连女客的百分之一都不到。比如男性作为主角的父亲节时,李沅淇只会安排设计做张简单的海报,发在朋友圈“意思一下”。
“不只我们这样,所有的整形机构都是这么做。”李沅淇坦言道。
成为主播后,马太龙曾对自己的直播数据进行过详细分析,其关注者92%为女性,8%为男性,而通过网上关注最终转化到线下消费时,男顾客的比例会降到5%以下。换而言之,男性在整形市场上的消费需求,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整形行业的一切基础设施、运营理念,都是围绕女性运转的,连马太龙这样的男咨询师,也是部分整形机构为服务女客的特别安排——女性对容貌的追求,很大程度上是为了提升对异性的吸引力,因此,机构会挑选一些年轻好看的男性,业务培训后放在咨询岗,这些男咨询师在一些关键销售时刻,往往具有“奇效”。
李沅淇是这些奇妙时刻的见证者。3年前,她所在的某大型连锁整形机构曾做过一次促销,进口的瑞蓝玻尿酸“买十送一”,每支单价约3000元。咨询师们循例先将有意向的顾客邀请上门,其中一位女客在下单时觉得价格太高,很是犹豫。对接的年轻男咨询陪她坐在医院大厅闲聊,交谈中瞅准机会,伸手抚在女客的大腿上,央求:“姐,你就买了吧!”对方立马点头,爽快刷卡下单。
不过,除去实现销售,咨询师也是顾客和医生间的重要沟通桥梁,因女性和女性间更具同理心,能精准体察顾客需求,咨询师还是以女性居多。男性咨询师的整体数量较少,但他们却往往是男性顾客的唯一选择。在马太龙的印象中,来整形医院的男人很少,就算来,也是悄悄来,更不可能主动向一个女咨询师说出整形诉求。
马太龙记得,自己2014年在长沙一家私人综合医院上班,医院的大厅有面墙,挂满了整形科咨询师和医生的照片,男性顾客总是偷偷溜到照片墙前选人,大胆些的也只是向前台询问:“你们这有男医生吗?”因此,马太龙接到男性顾客的概率要比女咨询高出许多。
当然,哪怕一位男性鼓足勇气走进整形医院,也并不意味着他能享受到优质的服务。2014年夏天,在医院坐班的马太龙接到一楼分诊台的电话:“马老师,这边来了个条件不是特别好的男顾客,你要不要接一下?”
整形工作者在某种程度上类似奢侈品销售,习惯根据顾客的穿搭行头来将人划分级别,“看人下菜碟”。马太龙却素来不挑拣顾客,试图抓紧每一个能达成销售的机会,他当机立断道:“当然要,赶快给我送进来。”
在当年,整形医院的项目消费水平不低,找上门来的顾客大多收入情况还不错,马太龙万万没想到,走进他办公室的是位穿着保安制服、面相大概30多岁的男性——一个在医院附近商场上班,月薪3000块的保安。
男人小心翼翼地向马太龙提问:“你可以让我变得年轻一点吗?我就想把自己搞好看点,也能谈个恋爱。”他年龄实际28岁,因长得老气,家里安排的多次相亲都被女方嫌弃,屡战屡败,一直都没好好谈过恋爱。
马太龙仔细观察了男人的脸,有着非常严重的上睑下垂,这是人显得老态的标志之一,需要进行手术处理,此外,男人还有很深的抬头纹,加重了老态。
马太龙预估,这种情况想通过整形改善,需要花费一万到一万五千块钱,才能出效果,他直白地问对方:“你的预算是多少?”
男人很坦然:“我没那么多钱,但我可以先拿出一个月的工资来改善一下问题。”
马太龙爽快答应,按照3000块的预算,给保安做了一套整形的方案,用点阵激光配合玻尿酸注射,先把额间的皱纹填平,另还嘱咐道:“等你以后经济宽裕了,再来做个手术,把上睑下垂处理好。”
但当马太龙把人交给院内医生进行术式操作时,却激起了轩然大波。不少同事在背后议论马太龙“坏良心”,年纪大些的皮肤科主任更是直接质问他:“人家是个保安,一个月就3000块钱,让他花3000块做这个,你怎么一点良心都没有?”
时隔6年,马太龙对这些话依然耿耿于怀,他愤愤向我强调:“我当时只有一个想法,就是保安也是有变美诉求的。在他的预算里,我给的方案最合理,这3000块钱也没让他白花!”
直到今天,能理解马太龙的人可能依旧不多。
我不久前曾接触过一位本地小企业老板,他刚目睹自己老友做了双眼皮手术,对此纳闷不已:“男人的自信难道是眼睛多了道褶子就能体现的吗,它难道不是一个综合能力的体现?”
小企业老板认为,整形相当于动物争夺交配权的辅助手段,女人可以通过整形变美,但男人在长相不利的情况下,应该通过发展其他渠道的优势来弥补缺陷,“比如金钱、事业、地位。”
但在47岁的外科整形医生刘凯看来,这三项条件也与一个男人的外貌密切相关。有着二十年整形经验的刘凯,在圈内小有声望。三年前,他从长沙最大的整形机构辞职,开始独立运营自己的整形品牌。和走在时代前沿的马太龙不同,刘凯是相对传统的整形从业者,他的客源稳定,是依靠多年口碑一个个积攒而来。
刘凯的顾客们身份跨度很大,有湖南电视台的主持人、奥运冠军,也有夜场工作者。他经手的女性顾客近两万,男性顾客却不超过五十个。刘凯有着定期整理顾客信息、分类存档的习惯,在他印象中,自己仅有的几十个男客,里面占比很高的人群是公务员。
公务员的整形需求多集中在抗衰老项目,早年曾有位公务员找上刘凯,要求割眼袋。刘凯好奇原因,对方有些无奈地告诉他,因为单位要开始新一轮升迁选调,竞争非常激烈,割掉眼袋能让自己显得年轻,被选中的机率更大。
对公务员来说,评职称和升迁算得上是职场生涯里的重中之重,为达成晋升,他们不得不向医美求助。男性公务员有着属于体系内的一套审美标准,核心就是低调。他们不会购买名牌服饰,不会穿鲜艳跳跃的颜色,发型也不会过于潮流。在整体偏严肃压抑的氛围下,想要自己被领导关注,年轻、干净,积极向上的精神面貌,就显得尤为重要。
在离开公务员体系之前,沈源曾在某省厅重要职能部门任职。他总结自己多年工作经验,得出判断:在体系内,外在形象好,才能有足够的晋升空间。
沈源部门也有同事私下做过整形。有次,一位劳模同事忽然休年假,回来上班后,沈源发现对方原本光秃的前额顶,居然有了层浅浅的青色——之前这个同事因脱发严重,发际线已经退到头顶。
沈源偷溜到对方身边,小声问:“兄弟去植发了?”
对方态度慌乱,一把搂住他的肩:“兄弟!保密啊!”
“难道会有人喜欢秃顶吗?没有吧。我今年37岁,但我这个年纪,其实都开始秃了。”进入公务员体系后,沈源发现:越是重要部门和岗位的公务员就越压抑,一举一动都要小心翼翼。他家境颇为优渥,结婚那年,双方父母凑钱给他买了辆奔驰。他开着新车去单位上班,当天就被领导叫进办公室谈话。领导语气含蓄,但表意明确:“小沈,你这么年轻,又在这么好的一个部门,是不是要注意自己的影响?”
在那段时间里,沈源压力极大,他不仅要占住自己的岗位,还要站好自己的队伍。日常思考的事情多而复杂,比如自己的领导还年轻,他下一步的台阶在哪?如果他上了台阶,自己的台阶能不能上去?为了领导和自己都能攀上那级台阶,不管什么时间、什么地点,只要领导一个电话,站到同一队的人都是随叫随到。
工作压力大、思虑过重导致面目早衰,这在男性公务员群体里不算稀罕事,为让自己显得年富力强,更易获取领导青睐,选择去整形机构祛眼袋和植发的人,其实并不少见。
对部分男公务员和成功男性来说,外貌和事业的紧密联系还不止于此。咨询师马太龙有两个微信号,好友约一万人,全是从各个渠道找过来咨询整形的客户,他每天起床第一件事,就是回复大家的微信留言。
和有意向的潜在顾客聊得多了,马太龙发现,和女性不同,有整容需求的男性态度明确果断,相当一部分是想通过整形提升自己在事业、职场上的待遇,而这些顾客也多是“面相开运论”的忠实信徒。
因信众颇多,很多机构会不定期邀请一些命理师、风水师来坐诊和讲课。这些大师大多来自台湾,学过一些心理学知识,把面相、命理和心理学的信息杂糅,讲得头头是道。而经过这样精心的话术包装之后,“整形改变运势”就成了整形机构的重要卖点。
马太龙也精通面相方面的知识。他在行业里闯出名声后,常有些上流阶层的男性找到他面诊。今年4月,一个知名地产品牌的老板王总约见马太龙,王总气场很强,但话却不多,他没提出明确的整形需求,只客气询问:“你觉得我哪里需要改善?”
马太龙一见王总,就觉得他额间川字纹非常深,而川字纹最中间的那道皱纹是面相学上的“悬针纹”,会给人造成心思复杂、愁眉苦脸的印象,于是马太龙建议:“我们帮你把眉间的悬针纹处理掉。第一,起码你看起来会减龄;第二,眉心印堂的饱满度主管财运、事业和仕途,这对你的运势或多或少也会有帮助。”看上去不太好说话的王总听完后,马上采纳了他的建议。
和印堂一样,鼻型也是不少男性关注的面相重点。有的面相大师在广告文案上就写着“少年时看山根,山根低了小时贫”,许多男性对此深信不疑。
沈源就垫过鼻梁,在事业低谷期时,有人告诉他:“你鼻梁有点塌,鼻梁是男人的梁,梁断了,运气就不会好。”沈源一开始对整形很是抵触,但他当时诸事不顺,对方说到运势,刚好狠狠刺中他的内心。不久后,他半信半疑去到一家机构垫了鼻梁。
在垫高鼻梁后,不知道是因为心理作用,还是玄学原因,沈源觉得,自己运气真的变好了。
“来我这植发的公务员是挺多,一般是同行推荐,或者是顾客相互介绍。”坐在一家知名的湘菜馆里,植发医生代庆成趁上菜间隙,打开自己的微信朋友圈,向我分享他的顾客们种好头发后的生活照。一连翻了三四个,却都是男性公务员。
今年44岁的代庆成是刘凯向我推荐的植发专家,他1997年在北京入行做植发,辗转去过多个城市的整形机构上班。从业二十三年,一路从医生助理做到资深医师,代庆成一共给六千多个人种过头发,顾客的男女比例接近1:1,是少数男女达到平衡的项目。
近年来,中国的脱发人群正在进一步扩大,男性脱发现象更为普遍,据艾媒数据中心报告显示:2019年,中国成年脱发群体规模预计突破2.5亿人,其中男性超1.6亿。从业多年的代庆成也清楚看到,不仅是公务员,植发已经变成其他所有男性最关心的整形项目,而拥有浓密的头发,对提升男性自信心,作用巨大。
代庆成曾接手过一个男顾客,是在澳大利亚留学的上海人,对方假期时特意飞回国内找他植发。男人当时情况很严重,已经达到六级脱发(目前,国际上按照脱发严重程度划分了七个等级,六级指从前发际线一直脱到后脑勺,属严重脱发)。给这位男客种完头发一段时间后,代庆成做医院回访,电话那头,对方心情颇佳,说自己现在每天都要照镜子,出门看到能反光的物体,也要习惯性去照一下。因为之前的秃顶有了头发,他每次照镜子都能感到开心。
让代庆成印象深刻的还有一位老顾客,年近五十,“在一家非常好的事业单位上班”。对方脱发程度不算严重,只头顶微秃,用两侧头发遮盖一下,也勉强看得过去。但老顾客后来二婚,妻子比自己小了近二十岁,新婚后没多久,男人就急匆匆赶到诊所,找代庆成植发。在候诊时,他一直冲着走廊洗手台的镜面看,不断问身旁的护士:“我看起来很老吗?我显老吗?”
到今天代庆成还记得,植发手术时,老顾客闭着眼,安静地半躺在手术室的长椅上,自己正准备动刀,男人却突然出声:“老代,你知道吗,我那天和我老婆去江边散步,路边有个人忽然问我们,你们是父女吗?气得我哦。”代庆成没有接话,手术灯的强光照在男人的头顶,光秃的脑袋被映得发亮。
秃顶的男性在现实中,除了容易沦为同事和朋友的笑柄,有时还会遭受至亲的嫌弃。五年前,代庆成还遇到过一个六级脱发的男性,平素出门都靠戴帽子来遮掩。
这个顾客住在代庆成诊所楼上,有空也常来诊所转转,想植发的意向很大,但因六级脱发的植发面积太大,手术费用高昂,他反复犹豫,总下不定决心。直到有次,男人开车去幼儿园接孩子放学。出门时走得太急,忘戴帽子,等赶到幼儿园时,以往看见他就很高兴的儿子,却突然假装不认识自己,一语不发快速朝着车跑去。等两人都上了车,关门坐好后,儿子忽然撅嘴:“爸爸,你以后还是戴帽子吧,这样显年轻。”
小朋友们总是喜欢更漂亮的事物,相互间也有着奇怪的攀比心。父母的外貌,有时也是孩子拿来炫耀的资本。儿子的心直口快让男人那一刻大受刺激,当晚,他穿着一身睡衣就跑进了代庆成的诊所,果断交了几万块钱,把头发种上了。
现在,除了中老年人,走进植发机构的男性年龄已经越来越小,在电商渠道的植发消费群体年龄分布中,90后已经成为植发消费的主力军,占总人数的57.4%。对比上一代,90后的脱发年龄足足提前了20年。
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就有了种植发际线的需求,但这又将导致一个让人哭笑不得的结果:二十多岁植了发际线,到三十多岁时,脱发还在继续,可之前植好的发际线却依然坚挺,新旧发群之间将慢慢出现一道空隙,并会越拉越宽。
“就像韩国漫画里画的那样,额头两个小黑角,像小龙人一样!”一位资深从业者这样向我形容。而这一后果,却是大多数来植发的男性不了解的,因为匆匆来去的他们,根本无暇、也无力顾及术前术后的详细沟通。
在整形圈里有个普遍认知:一位女性整容能不能成功,比的不是医生的技巧,而是医生的审美。一家大型整形机构的金牌外科医生告诉我,割双眼皮的难度跟割包皮差不多,但那条线好不好看,考究的正是医生个人的美商。
刘凯就是个具有成熟审美的整形医生,他在为女顾客做整形设计时,也会融入自己的美学思考。他曾给一个女客做了鼻综合手术,再配合自体脂肪填充下巴。调整完后,女顾客受闺蜜影响,觉得自己下巴应该再填一点,比例更完美。但刘凯却坚持:“再填一点也可以,但我总以为,有点缺陷就是个人的特色。太强求完美,反流于大众。”
但就像刘凯这样具有独立审美的老牌男医生,对男性的整形审美,却也说不出太多有效的标准。这也意味着,想要整容成功,男性要承担的风险,在某种程度上远远高于女性。
早些年,男性顾客想了解整形相关信息,都缺乏有效渠道,大部分情况下,他们走进整形机构,只能碰到什么就整成什么,一切效果全凭运气。
刘凯主攻鼻部整形手术,其中包含鼻部修复项目。他曾接待过一个家业丰厚的煤老板,对方希望刘凯帮自己修复鼻子——煤老板算是爆发户,鼻子是亚洲人典型的蒜头鼻,长相不佳,加之整个人又瘦又黑,常被人说成气质猥琐。
煤老板发家之后,就计划找家整形医院改善自己鼻型,让外貌提升一个档次,谈恋爱和做生意都更体面。但他文化程度不高,对整形方面的信息看得一知半解,就把挑选医院的事交给了女秘书。女秘书对男人整形这件事不太上心,也看不懂里面的门道,下班路上随意挑了个整形医院就下单了。
结果这次花费不菲的鼻部手术失败了,煤老板整过后的鼻梁弯曲、鼻孔外露,变成了通天鼻。这也让他不得不花费几年时间,赴各地拜访机构、名医,反复进行修复。但每新动一次手术,原来的组织就会被切得更薄更乱,鼻型反而越修越差。
因为觉得这事太丢脸,怕被身边的人知道,煤老板没敢去医院闹,自己私下频繁更换机构修复,碰到的各种委屈和艰辛,只能独自咽下,长久下来,情绪也陷入了抑郁。刘凯记得,煤老板跟自己讲整形失败的经历时,抓着自己的手一直在颤抖。
这样的事件也非特例,刘凯的下属小陈接手过一个东北黑道大哥,对方脸上因为过度注射整形,有的部位凹凸不平,有的地方整块僵住。黑道大哥找到小陈时,通过不断自学,已经了解不少整形方面的知识,对细节要求非常高,但又心疼预算,想要花最少的钱,达到最佳预期的效果。此外,他明显不信任小陈,对用药剂量也很警醒。刘凯一看就知道,这是典型多次受骗后形成的防备心理。
和女性不同,男性一般不会把整容事故的处理摆到台面上来。李沅淇在整形业做了近七年营销,见多了整形医院的医疗纠纷,大的事故甚至涉及残疾和性命。因手术失败闹上门来的不少,但撞上男性医闹的机会却屈指可数。
今年7月,长沙酷暑,李沅淇正在自己所负责的区域检查,同事匆匆跑来找她帮忙:“皮肤科来了医闹,和咨询师在那吵架呢,还是个男的!”她赶到现场一看,一米八几的高个男人怒气冲冲,正在接待区嘶声嚷着:“你们什么态度,我要的是解决方案!”
男医闹是一家渔具店的老板,之前在医院做了激光美肤,后来不知什么原因,面部皮肤出现了明显凹痕。闹事这天早上,他妻子抱怨他脸上的痘坑突然很重。渔具店老板听完后急了,拉着妻子赶到医院维权。结果到了医院,接待他的女咨询师态度很不客气,一句话没对上,两头就吵了起来。渔具店老板的妻子觉得丢人,又劝不住自己的丈夫,只躲在一边叹气,随他闹腾。事情越闹越大,领导只得叫态度和善、处事老练的李沅淇出面解决问题。
了解完情况后,李沅淇好言把渔具店老板请进了VIP办公室,商议解决方案。渔具店老板一走进VIP室,话匣子就再没关上,反复絮叨自己为什么想做皮肤、医院态度不好、男人来维权有多么丢脸……聊到刚刚和女咨询师起冲突,对方骂他“神经病”,渔具店老板也委屈起来:“我就想整个皮肤,变好看点,我容易吗?”
常年泡在整容机构的李沅淇对女咨询师的态度并不意外,“在女人高密度聚集的整形医院里,一个男人闯进来想靠吵架讲道理,就像直接往桶里扔了捆炸药。”她也了解在这样的环境下,渔具老板的艰难处境:“现在男性整形失败来维权,很容易被人贴标签,觉得你不好沟通,是个变态。”
尽管与男性需求匹配的服务并未明显提升,但随着近些年意识的慢慢放开,整形机构的男性顾客也在逐渐增加。李沅淇现在工作的机构,皮肤科经常能看到一脸痘痘的男大学生,或是坐在休息区等候点痣祛斑的男顾客。
关于男性顾客的奇葩事件,发生频率也越来越高。李沅淇不久前在另一座城市的整形机构工作,有位男客上门体验了注射填充等项目,觉得效果不错,很快再次光顾男性祛斑什么比较好,一来二去成了熟客。李沅淇初时还感叹,男性终于能坦然接受整形,这个市场大有前景,结果没过多久,这个老顾客忽然领来一群夜场小姐上门整形,还私下向医院索取高额回扣。
“当时医院的工作人员都懵了。”李沅淇没想到男性祛斑什么比较好,看上去对整形接受度颇高的男性顾客,瞄中的居然是整形带来的“这种好处”。
让男医生刘凯感到震惊的,却是越来越“低龄化”的男性顾客群体——他已经开始接触到“95后”的男客。和上一代那些来医院从不多问、没什么主见,做完手术就跑,后果也不追究的男客不同,现在这些年轻孩子在整形这件事上,态度是完全开放的,要求也很细致。
几个月前,刘凯的机构来了一群年轻男孩,候诊时几人挤坐在一起,热闹地讨论着彼此要做的项目。像那些成群结队来整形的姐妹团一样,男孩们对各种项目及其效果如数家珍,准备工作也十分扎实,不但能讲明白手术的术式,还自备了很多消肿的工具。聊天间隙,一个男孩还从包里掏出瘦脸仪器,开始按摩下颌。
刘凯难以理解这群孩子们的审美趋向——不再追求阳刚硬气,更喜欢粉嫩的“小鲜肉”风格。今年6月,曾有个年轻男孩拿了一张明星的照片找到他,想要整成同款驼峰鼻。刘凯尴尬发现,这张照片里的年轻脸庞,自己回忆了很久却没有任何印象。
“我根本不认识这个人!”因为职业需要,刘凯曾熟悉每一位主流明星的长相,但他现在真切感受到,自己和这群年轻人之间已经有了代沟。
做整形的年轻男性越来越多,随着技术的进步,一些在老一辈看来颇有些奇异的项目也流行开来。马太龙告诉我,现在最流行的男性整形项目之一是:种鬓角。鬓角上承头发,下接胡须,能修饰脸型,算是整体造型中最能突出男人味的地方,马太龙自己就留着浓密的鬓角,还特意用激光勾勒过形状,这也让他时常收获周围男性朋友的羡慕眼光。
还有更多新奇的变化出现。始终走在行业前沿的马太龙发现,和女性独有的丰胸手术一样,男性也开始有属于自己的独特项目。他之前去到整容业最为发达的韩国学习,发现当地已有利用玻尿酸或脂肪注射填充男性生殖器官的项目。
这部分男性整形的特殊需求,也已经被国内从业者敏锐捕捉到。一位长沙整容机构的负责人就向我透露,长沙某家医院,正计划开一家以男性私密整形为主的分院。
但无论今天男性整形的市场发展得多迅速,男性都无法像女性那样坦然承认,自己利用技术改造外貌的事实。男人走进整容院,依旧是桩隐秘事,而男性独立的审美体系,在这样一个以美为生的行业中,也未曾建立。就是马太龙这样的行业“先锋”,也只算是女性整形风潮的追随者。
杂志拍摄的最后,摄影师要求马太龙和几年前他为医院拍摄的宣传海报合影,但他表现出了明显抵触。
“你们真的觉得好看吗,真的吗?”马太龙审视着海报上的自己,那是他“塑胶脸”的时代,整形圈在2008年至2013年间,流行“花了钱就一定要让人看出来”的思想,沉迷夸张的锥子脸和灯泡眼,假体也异常明显,“就像蜡像馆里的蜡像”。
马太龙明显更喜欢自己现在的这张脸,他的下巴、鼻子和嘴唇,都在今年4月重新调整过,发际线也是新种的,精致自然,贴合当下整形圈推崇的“高净值”和“高质感”。
不过这对马太龙来说,还远远不够——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人生规划清单,而马太龙2020年的年度清单里,还有很多新的医美项目没有尝试:热玛吉、线雕、卧蚕……
十几年下来,身旁的人已经习惯了马太龙总是在变化的脸,只有一个看着他长大的男性长辈对此仍抱有隐忧:“你这么喜欢捣饬这些,我怕那些女孩子们就不喜欢你了。”
摄影:陈斌
插画:刘玉洁
采访、撰文:罗子慧